《中庸》“故大德必得其位,必得其祿,必得其名,必得其壽”句發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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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庸》“故大德必得其位,必得其祿,必得其名,必得其壽”句發隱

田湜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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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史公司馬遷在《史記·伯夷列傳》中敘及伯夷、叔齊二人時,提出了對於天道報應的質疑。列傳記載,夷、齊二人皆為孤竹君之子,面對君位繼承權彼此推位相讓。及武王伐殷,二人叩馬以諫。殷滅後,則因視武王為不仁不孝之徒而恥食周粟,終餓死於首陽山。伯夷、叔齊可謂善人矣,孔、孟二聖亦稱歎其仁,其結局卻難以謂為善終。與此類似,孔夫子最為讚歎的弟子顏淵,一生志道好學。《論語·雍也》篇中夫子述其行誼: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。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樂。”卻仍是短命而死。史遷當世之行善而遭惡報者,亦是“不可勝數也”。這種種事蹟看似都有悖於“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”之理。史遷於是有所感歎,“天之報施善人,其何如哉?”公正無私之天道,究竟是否真的存在,似乎也成為一個疑問了。畢竟若無此善惡報還之定理,則“善者以怠,惡者以肆”[1],世欲治亦無由矣。

那麼儒家究竟如何看待人的德行與其所獲福報之关系的定然與否呢?《中庸》篇於此問題實則已有定論,即:“故大德必得其位,必得其祿,必得其名,必得其壽。”原文如下:

子曰:舜其大孝也與!德為聖人,尊為天子,富有四海之內。宗廟饗之,子孫保之。故大德必得其位,必得其祿,必得其名,必得其壽。故天之生物,必因其材而篤焉。故栽者培之,傾者覆之。《詩》曰:嘉樂君子,憲憲令德。宜民宜人,受祿於天,保佑命之,自天申之。故大德者必受命。

此言出於孔夫子。“大德”即如舜帝一般能夠全孝盡性的聖人。以字面解之,即言有聖德者,必然會得其相應的爵位、福祿、名聲、壽命。

古注對此句之發明大多依據聖人最顯見的在世人生軌跡而論。如孔穎達疏解此段之“必得其位”時說到:“如孔子有大德而無其位,以不應王祿,雖有大德,而無其位也。”[2]然而細察之,其中似有難通處。若認夫子為大德,則按經文所言,夫子“必得其位”。若說夫子“有大德而無其位”,則經文所載是夫子妄言,還如何稱其為大德?又如“必得其壽”之“壽”字,孔疏曰:“據舜言之,而夫子不長壽,勤憂故也。”[3]朱夫子則注解“壽”字為“舜年百有十歲”[4]。皆將其理解為人的一生壽命長短。如果這樣的理解確實成立,“盜蹠日殺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恣睢,竟以壽終”[5],又該如何解釋?

實則夫子此處所言之位、祿、名、壽,並不可簡單地依據現世事相來理解。

若將“必得其位”的“位”字僅理解為天子、諸侯之權位,則實覺狹隘。因古時人君之位並非現代意義上的行政概念。《禮記·學記》有云:“建國君民,教學為先。”古之王者立政必本於學。所謂“能為師然後能為長,能為長然後能為君”[6] 。《說文》曰:“君,尊也。”能攝天子之位者,實是能代天行教之人。因其道德學問能為人宗師,可助天下人民行道立身,是以自然為天下所尊。有借天子之位以行其教化於天下者,如尧、舜、文、武。也有無人君之位而仍被尊為萬世師表者,如孔、孟、颜、曾。聖人所處社會角色雖有不同,却同為萬世所尊敬。是以此處的“位”應取人中至尊之意。

“必得其祿”者,如《大學》所言:“有德此有人,有人此有土,有土此有財,有財此有用。德者,本也。財者,末也。”聖人德備於身,可為天下後世立極垂範,使人人皆修其德,從而自得其財用。因聖人所予民之利益無窮,故天酬之也無窮。譬如孔子雖在其生前屢遭困厄,甚至有陳蔡絕糧之難,其後世子孫卻自漢代便被晋封爵號,至宋改封為“衍聖公”[7]。自唐至清,孔門嫡系後代可免差役,亦常享輕稅糧等優待。可見天之酬德並不必然在於當下乃至一世,“或酬於生前,或酬於身後”[8]。《易·坤卦》所言“積善之家必有餘慶,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”最宜用来闡發“必得其禄”之理。

“必得其名”者,孔疏解之為“令聞”,即美好的名聲。名,有“素隱行怪”以僥倖妄得之者,有遺臭萬年而得之者,亦有“德建名立”[9]而得之者。此處所言乃是積功累德而自然所得的聖賢之名。好善惡惡,乃吾人所本具之良知良能,唯聖人全之而已。凡夫雖然自身被物欲障蔽,但於聖人之至善德行,仍然皆能心有所感動而好之。如堯舜禹湯,文武周公,自己完全未著書立說,然而其仁德美譽載於史冊典籍,永遠不會被忘懷。

“必得其壽”者,亦並非指世壽長短。人生百年而已,聖人身命雖歿,其德行、功業與精神仍會在後人景仰中常存。歷代仁人志士以之為師,揣摩、學習經典中所載之身行言教。如顏子,雖三十二而夭,其好學力行之事蹟讀來卻栩栩如生,鼓舞後世學人奮進不息。這種力量超越了時空與身命的局限。雖死猶生,此之謂“壽”,《道德經》所言“死而不亡者壽”可為明證。蕅益大師注解此句亦曰:“即今稱舜如在目前,此所謂‘死而不亡者壽’,非止百二十歲而已。”[10]

統而言之,此位、祿、名、壽,皆是因聖人能行道備德,故可自然得之。下文引用《詩經》“受祿於天”一句也可證此位實為天位,祿為天祿,名為天名,壽為天壽。但是若將此處之“天”的概念理解為古人的原始宗教情懷,則入於蒙昧了。如上文分析,位、祿、名、壽,皆是民心有所歸向而自然成就。上天的意志必以民心為體現,例如舜、禹皆先讓於丹朱(堯之子)、商均(舜之子),得到百姓主動歸附後,方真正登天子之位。此即是所謂“君子之道,本諸身,征諸庶民”。 

而此處仍需別言一“天”字,是為明其“必得”。常人觀世處事或有疏漏不明屈枉之時,于他人心念隱微處更是難以了知。然而上天能夠體察人心無遺,“視之而弗見,聽之而弗聞,體物而不可遺”,依人起心動念之誠偽“因其材而篤焉”。人力不及之處,上天報之不爽。若起心動念皆合於性德,循道不悖,自然“質諸鬼神而無疑”。

聖人之所以能得民心者,因其用心至誠,能了悟物我一體之理,率己天然之性而仁民愛物。如孟夫子所言:“有天爵者,有人爵者。仁義忠信,樂善不倦,此天爵也;公卿大夫,此人爵也。古之人修其天爵,而人爵從之。”[11]聖人“仁義忠信,樂善不倦”,愛萬民如己,故能感動民心,得此位、祿、名、壽仿若受天所賜,常享不衰。所以我們也可反觀,倘能四者皆備,歴千年仍不改者,必可稱之為“大德”。

真能立身行道之人,上天會借民意為其安排好這些位、祿、名、壽。因天道須依靠人來弘揚,“苟不至德,至道不凝焉。”能夠時時循中道而行之聖人,內心並無於名利之汲汲,行道只為心安理得,故可“遁世不見知而不悔”。其所獲之位、祿、名、壽,皆是“自天申之”,是上天為了彰顯“道”之無上尊榮而錦上添花而已。聖人行道倘不落於俗跡,則常人難察其德,不能起信而效法。然亦不可囿於俗跡以觀之,否則容易曲解聖人,因為聖人自身絕無絲毫以身求此位、祿、名、壽的用心蘊於其中。

至如夷齊、顏子,雖是“得夫子而名益彰”,然而若本無其德,夫子之名亦是無從得附。是以修道之人,其心應純然專注于一己之修身、正心而已。至於會得到何等何樣的位、祿、名、壽之賜予,皆應付予上天來決定,隨其自然即可。能信乎“必得”二字,此心之安樂或可待矣。

参考文献

  1. [宋].朱熹.《四書集注》,台湾:華藏淨宗學會2005年版。
  2. [] 蕅益:《四書蕅益解》,台湾:高雄净宗学会 2014年版。
  3. 李炳南《论语讲要》台湾:华藏净宗学会 2014年版。
  4. 十三經注疏整理工作委員會整理,李學勤主編:《十三經注疏》,北京:北京大學出版社,2000年整理本。
  5. 因緣生:《學庸衍義》,臺北:世界書局,2016年版。
  6. 楊伯峻:《孟子譯注》,北京:中華書局,2010年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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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[宋]蘇軾《三槐堂銘》

[2] [漢]鄭玄注 [唐]孔穎達疏 《禮記正義》 北京: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0. P1677

[3] 同上

[4] [宋].朱熹.《四書集注·中庸》 台湾:華藏淨宗學會 2005. P27

[5] 《史記·伯夷列傳》

[6] 《禮記·學記》

[7]《宋史·禮志》

[8] [清]李顒《二曲集》中華書局 1996. P422

[9] 《千字文》

[10] [明]蕅益大師《四書蕅益解》 台湾:高雄淨宗學會 2014. P153

[11] 楊伯峻 《孟子譯注·卷十一·告子章句上》 北京:中華書局 2010. P25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