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博小小说三题

(整期优先)网络出版时间:2020-12-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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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博小小说三题

于博小

对 枪


西小庙。

西小庙已无庙,只有一块块青石板默默无声地躺在地上,证明它的存在。庙是清朝时建的,后来闹毛子,被哈萨克骑兵放火烧了。二佐人要解决点什么难办的事情,双方都会到这里来,因为他们相信对着神灵许下的诺言做过的事,谁都不会灭着良心,谁都不会在日后反悔。那样,迟早会遭到惩罚和报应。

对枪,就是仇家见面相互开枪,这是大青山的人了断深仇大恨的最残酷的方式,类似于西方人的决斗。生死由命,全凭天意,不用具押,各无怨言。

冬日的阳光透过密匝匝的树枝照射出来,在这严寒的腊月里让人多少感觉到一丝暖意。厚厚的白雪仿佛一张洁白的毛毯,把大地遮盖得严严实实。一条大黄狗从远处悠闲地走过,一边晃荡着尾巴,一边用嘴巴嗅着地。一群山雀在树枝间展翅跳跃,用阳光梳理着羽毛。它们恣意地享受着清闲与快乐,全然不知二佐屯这块土地上一会儿将要发生着什么……

西小庙前渐渐聚拢了许多村民。

三爷在众人的注视下,盘腿坐在雪地上,地上平放着一杆洋炮。三爷手里攥着小铁壶,不时仰脖滋喽一口。右眼眉稍处有块疤,耳朵少个尖儿,那都是三爷打猎弄的。

突然,几匹快马从远处奔来,蹬起起一阵雪烟。眨眼之间,人欢马跃之声震荡耳鼓,冷风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。王大炮从马上跳下来,手里攥着匣子枪,后面跟着三四个人,摇头晃脑,呲牙咧嘴。

三爷和王大炮原来是好哥们,又都是大青山出了名的猎手。两人结仇,是因为翠花。三爷爱翠花,王大炮也爱。但翠花爱三爷。王大炮眼见争不过,就投靠了小日本,当上了奎县的保安队副队长,还把翠花献给了宪兵队长小野。翠花用剪子猛扎小野,被气急败坏的小野用枪打死了。三爷和王大炮就此结下了生死仇,约定今日对枪。

王大炮耀武扬威地来了,三爷依旧盘腿而坐,眯着眼睛喝了口小烧。王大炮在三爷面前站定,晃了晃手中的匣子枪:“咋的?要是以前,我指定认栽,我承认我的枪没你快,没你准。可他妈的眼下日头从西边出来了,我王大炮成了日本人的红人,使上了快枪。这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!” 王大炮停住话,把手里的匣子枪往三爷爷眼前一亮:“你开开眼,瞧瞧这家把什儿,啪啪啪连发,一里地能穿透你脊梁骨!”

三爷依旧眯着眼儿,依旧纹丝没动,依旧不吱声。王大炮把手背过去,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,用脑袋一点三爷,有点得意地说道:“二佐的老少爷们都在,我知道他那操蛋脾气,我要不来,他指定得盯上门找我。再说我王大炮在大青山这一左一右也不是一般的炮,我能熊了吗?”见三爷依旧一点反应也没有,王大炮往前跨了一步,低着头对着三爷说:“怎么的,能请神不能送神啊?你要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。以前咱们是好哥们儿,今后也是外甥打灯笼——照(舅)旧。凭你的胆儿和枪法,加上我保举你,在日本人哪儿混,指定比我要高半截。咋样?”

三爷这时睁开了眼睛,但他瞅都没瞅王大炮,站起身,伸了伸懒腰,打了个哈欠:“你叨叨完了,叨叨完了咱就办正事!”王大炮低头瞅瞅他脚下的洋炮,突然哈哈大笑:“二佐的老少爷们,这可别怪我王大炮不讲究,他自找的,作死!来,数二十个数!”

王大炮说完,便开始向后退出二十步,站定后开始数数:一、二、三…….到了十七,他突然提高了嗓音:十八、十九、二十!这最后的“二十”他是用全身力气吼出来的。喊出“二十”的同时,迅疾转身,出枪。就在他吼出“二十”时,三爷也迅速后撤,用力一脚把地上的洋炮踢出,洋炮箭一样射向王大炮。

王大炮果然不孬,见洋炮飞来,一侧身伸手接住洋炮,一拧手,顺过枪,哈哈狂笑:“你找死!用匣子枪算我欺负你,自己挨自己的枪子吧!”与此同时扣动扳机。一声震耳的轰响传来,伴随着一声惨叫,紧接着是一阵沉寂,然后是一阵惊呼。因为枪声响过,人们眼睁睁地看着王大炮身子晃了两下,扑通一声栽倒在地,鲜血喷出,白雪皑皑的地上绽放出无数朵鲜红的梅花。跟随王大炮来的那几个人半天才缓过神来,一阵咋呼,但前面已不见了三爷爷的踪影,只有一片白桦林在阳光的照射下昂然耸立,雪地上留下了三爷爷一行清晰的脚印……

原来,二爷的洋炮事先灌满了枪砂和火药,超出了枪管的负荷,致使枪管爆裂,俗称炸膛。

三爷爷走后的一年,大青山来了一支队伍,专门打小日本。领头的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,右眼眉稍处有块疤,耳朵少个尖儿……


剃 刀

在九区,叶三有点小名。因为他有一手刮胡子的绝活。客人一进门,叶三满脸堆笑,躬身把人扶到高背的松木椅子上,剪完头,低声问一句:“给您老净面?”净面,通俗说,就是刮胡子。客人便将脑袋懒懒地放到椅子背上,双腿伸直,回一句:“废话!”然后两眼一闭,像是睡着了一般。叶三点头应声:“谢您了!”,便麻利地用热水将白毛巾洗好,拧个半干,蒙住客人的鼻子和嘴。毛巾很热,但不烫,发出的热流瞬间暖遍客人的全身。过了两分钟,叶三又把另一条洗热的毛巾换上。再过几分钟,叶三把毛巾轻轻地揭下,客人立刻觉得浑身清爽了许多,舒服极了。叶三把剃刀往挂在柱子上的窄条牛皮上来回蹭几下,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,其余三个指头一次翘起,绝对的兰花指造型。他左手轻轻捏住客人的鼻尖,右手的剃刀在客人的人中处轻轻刮两下,然后一个旋转,但见兰花指舞动,如同一缕清风在客人的鼻孔前飘过,只感觉嘴唇上有一丝痛快的麻痒,耳朵里挤进丝丝的刷刷声,像月下一位熟练的农夫在飞快地割着青草。在丝丝的刷刷声中,客人多半进入了半睡的状态。等叶三为他由轻到重有节奏地拍头时,客人缓缓地发出一声“哼”,接着会痛快地说一声:“得劲儿!”摇头晃脑地走出店。叶三总会殷勤地喊一声:“再来啊!”客人头也不回地甩过来一句话:“三儿,狼洞沟就你这着绝活上哪找去,不让来硬来!”

九区是伪满洲国对我老家狼洞沟管辖的建制,和现在的乡镇政府等同,但辖区面积抵得上现在的三四个乡镇。九区住有一个日本宪兵小队,他们都在叶三这刮胡子。小野队长调走后,龟田来了,他更爱修理他那撮膏药似的的胡子。每次日本人来,叶三格外小心,每道程序都做得仔仔细细。日本人每次走后,也都照样耸肩晃脑,说着“吆西,大大的好!”龟田每次来都带着一个卫兵,他猪似的矮胖身躯把松木椅子压得吱呀响,卫兵目不斜视,跟个木头人一样站得笔直。

叶三守着绝活,命却不怎么好,前两年老婆有病,竟撇他而去。大伙鼓捣他和离他家不远的寡居的刘小兰搭伙。叶三笑着摇头不语,但隔三岔五就去刘小兰家看看,缺东少西的他二话不说,悄悄地买好送去。刘小兰心里也中意他,俩人中间就隔着一层窗户纸。叶三想着年前歇业的时候就把这层纸捅破。

送走一位客人后,对面街上朱家熟食店的猪头肉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子。叶三吸了吸鼻子,把店门随手关上,一溜小跑地过去称了一斤猪头肉,用黄纸包着,乐颠颠地向刘小兰家走去。老远他心里一惊,叶三看见那个木头兵在小兰家门口笔挺地站着。叶三走上前,木头兵眼珠子一瞪,伸出手僵硬地拦住了他。叶三踮起脚跟往里瞅时候,门咣当一声开了,猪似的龟田走了出来。他摇晃着脑袋系着上衣扣,眯着小眼睛,满脸紫红,喘着粗气走了出来,嘴里也叨咕着“吆西”,仿佛刚在叶三那里刮过胡子似的,显得十分得意。叶三脑袋嗡的一下,觉得自己的后脊梁呼呼地往外冒凉风。

龟田走到叶三面前,等着眼睛盯着叶三的脸看了半天,突然发出一阵狂笑:“哈哈哈,满洲女人跟烈马一样,但还是被我的驯服了。唔,你的,刮胡子的大大好,她的,”龟田停下话,咽了口唾沫,鼓了鼓金鱼一样的眼睛,回头看了下刘小兰的屋子,接着说道“”她的,同样大大的好。满洲,大大的好!”说完,怼了叶三一拳,摇晃着身子向前走去。

叶三的心一下子收缩成黄豆粒般大小,脸憋着紫红。他跑进小兰的院子,隔着窗户他看见了小兰吊在了屋内的房梁上。叶三踹开房门,把小兰放下来,但小兰已经没有了气息。叶三转身冲了出来,飞快地像龟田跑去。他招着手,冲着龟田大喊。龟田迟疑一下,慢慢站下,缓缓地转回身,脸阴沉着,金鱼眼瞪得溜圆。叶三跑上前,晃了晃猪头肉:“太君,米西米西的有!”龟田凑上去闻了闻,脸上的肉一下子松弛下来,他拍着叶三的肩膀:“吆西,米西米西地干活,刮胡子地干活!”叶三满脸堆笑,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。

叶三店里,木头兵斜倚在炕墙上打着呼噜,他喝醉了。龟田坐在松木椅子里,吧嗒几下嘴,也迷糊了。叶三把毛巾洗好,铺在龟田的嘴上。两分钟后,又换上一条新的。他拿出剃刀,在牛皮上反复蹭了几下,接着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刀柄,其余三指依次展开,好看的兰花指在龟田的嘴唇四周尽情地跳着舞。龟田发出了轻微的鼾声。兰花指在龟田的嘴边旋转一下,瞬间到了龟田肥胖的脖子上,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,龟田的脖子上被描上了一条白线,渐渐变红。叶三轻轻地为龟田拍头,眼睛里却有热乎乎的东西要淌出来。

随后,叶三将龟田用过的毛巾在水里洗了洗,拧干,慢慢抖开,轻轻地挂在墙上。他拿过剃刀,在牛皮上反复蹭了几下,装进褡裢里,他慢慢地扫视了一下屋子,轻轻地走出了店门。就在他转身关门的一刹那,叶三看见地上有一条血线像蛇一样扭动着身躯,张牙舞爪地向他爬来。


半拉馒头

半拉,东北土话,就是半个的意思。

1940年,东北抗日联军进入了艰苦卓绝的时期,主力部队退入前苏联境内休整,在大青山的抗联部队只剩下抗联六师的独立大队,不到50人。这50人分成三个小分队,在莽莽青山里与日伪周旋。8月,抗联三路军领导人金策、李兆麟有前苏联秘密入境,并决定14日在海伦八道岗子召开北满抗联军事联席会议,独立大队通知三个分队队长在8日前到大队密营汇报工作,以便对前期工作进行总结。大队长于放磕筐抖袋子整了几碗面,蒸了六个馒头,作为三位分队长来大队汇报工作的奖励。9日,大队长于放和警卫员李小子北上海伦,因为一、三分队队长都按时来了,只有二分队队长张东风在来的途中遇到山林队耽搁了一天,于放临走时吩咐馒头也不能少了张东风的。

张东风见到热腾腾的馒头时,两眼放着光,像头饿极了的狼见到小绵羊一样,他一把手抓住馒头,一手撕开,直接怼进嘴里,结果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。张东风揪着嗓子使劲儿往下咽,硬是把他的眼泪都挤了出来。在家主持工作的政委王松岩说老张,你这几天没吃饭了,啊不对,你多长时间没吃馒头了。张东风不说话,脸憋得通红,王松岩走过去用手去拍他的后背。张东风觉得嗓子里的有东西往上涌,便一张嘴,东西似乎在嗓子里转了一下,竟顺顺当当地滑到了肚子里。张东风打了个嗝,用手拍了几下肚子,伸手抓起大海碗,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,这才缓过劲来。他瞅了一眼王松岩,有点不好意思了,说老王,别笑话我,饿了是不假,可你,张东风停住话,用手只点两下馒头,继续说道,可你知道和这家伙多长时间没见面了,没八个月也有小半年了,都不知道它啥味了。说完,有狼吞虎咽地吃上了。王松岩盯了一眼馒头,迅速将目光移开,说老张同志,你慢点,没人和你抢,还有一个呢。张东风几口就把一个馒头报销了,接着抓起第二个,用手一掰,馒头被一分为二。他咬了一口,看着王松岩说,哎哟,你看看我,光顾自个儿吃了,你吃了吗?王松岩微笑着说,你不用惦记别人,我刚吃完,也是吃俩,确实香。说完,王松岩撮了一下牙花子,咽了口唾沫,吧嗒一下嘴。张东风撂下馒头,走到王松岩面前,背起手,歪着头,盯着王松岩的脸看。王松岩把头往后一扬,眼珠子一瞪,老张,瞧你这儿死出,你嘎哈?张东风哈哈一乐,王松岩,我的王大政委,行啊,撒起谎来脸不红不白的,吃了,还吃俩,我看你连面星儿都没粘着!王松岩伸手怼了张东风一下,去,你赶快吃去,你透视眼呢?咱们独立大队部,目前北满抗日的主力部队的首脑机关,怎么的,吃个破馒头还成什么大事了?张东风转过身,走到桌前,拿起另一半馒头,转回身,他想笑,可是一张嘴,竟颤抖着哭了。政委,你可别说好听点了,日伪山林队为了消灭咱们,归屯并村,坚壁清野,几十里地不见人家,咱们过的啥日子,遭的啥罪别人不知道,咱们自己还不知道吗?我怀疑你们也是头半年整了鬼子仓库吃上那顿面吧?政委,你把这半拉吃喽!王松岩摇摇头,张东风,你啥意思?瞧不起我们大队部,我们没有你们战斗力强呗?我们打小鬼子不积极呗?告诉你,我们隔三差五就吃白面馒头。大青山下是一片黑土地,那里的庄稼是咱们自己土地种出来的,吃啥有啥,还管够!别说小日本子,就是天王老子他也管不着!我们愿意吃就吃,能吃几个就吃几个。一会儿你去看看咱密营的大铁锅,一下子能蒸它百八十的,咱们可劲儿吃,吃剩下了就用油煎,那家伙油汪的,黄巴焦的,带着嘎巴,稀酥蹦脆,老他妈的带劲儿了。别说了!张东风抹了下眼泪,政委,你说的肯定能实现,等咱们把小鬼子赶回去,我就在大青山种地,全种麦子,然后就蒸馒头,天天吃,吃剩下就用油煎,煎它油汪的,黄巴焦的,带着嘎巴,稀酥蹦脆的。可是现在你啥也别说,你赶紧把这半拉馒头吃了!

王松岩刚要说话,一个战士跑进来,政委,山林队摸上来了。王松岩拔出枪,快,准备战斗。边说边冲了出去。

战斗异常激烈,王松岩决定分散突围。

嗵,一声炮响,大队部被击中,张东风没有来得及吃完的馒头被炸上了天。

三天后,王松岩的遗体被张东风找到,肚子已经被敌人残忍地豁开,没有消化的树叶还泛着淡淡的绿色。


作者简介:于博,黑龙江省作协会员,东北小小说创作基地秘书长,绥化学院客座教授。有小说、散文见于《小说月报》、《小说月刊》、《今古传奇》、《北方文学》、《百花园》、《海燕》《芒种》《大观》等杂志。有作品被《小说选刊》《小小说选刊》《传奇.传记文学》转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