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金周之驴

(整期优先)网络出版时间:2019-07-17
/ 5

黄金周之驴

彭兴凯

1

海棠依旧一从车站走出来,就迫不及待地给那个叫静云悠幽的驴头打手机。静云悠幽在手机里说,哪位?海棠依旧说,我是海棠依旧。我到县城了。静云悠幽说,那你快打的过来吧,大家都到了,就等你一个人了。海棠依旧说了个好之后,就扣死了手机。

车站大门外是条十字街,街中心有一个圆形小花园,好多的车辆正绕着那个花园走,却惟独没有出租车。倒是一种由摩托车改装的小三轮不老少,蹦蹦蹦地在那里横冲直撞。海棠依旧有些无可奈何地招过一辆三轮车,把自己和旅行包一同塞进去,就随车奔跑在小城的大街上了。

海棠依旧是第一次到这个山区小县城,但她的目的地并不是这儿。她在这里下车后,要和她的驴友们集合在一起,然后去攀登距县城六十里之遥的一座山。那座山叫蒙山,是山东省境内的第二大山,高度仅次于泰山。但蒙山的面积要比泰山大,绵绵亘亘足有八百里。驴友们之所以选择来攀登这座山,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,就是这座山除了很少一部分被开发为旅游景区外,大多地方还处在原生状态中。因此,他们特地利用国庆黄金周,要自东向西穿越这座山。他们此次旅行的宗旨是回归大自然。海棠依旧塞进三轮车里的那个旅行包,就是这次活动的所有装备。里面有帐篷、睡袋、防潮垫、头灯、速干衣、登山杖、水壶以及生存刀等,全是货真价实的职业登山装备。刚才那个与她打手机的静云悠幽,就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,大家管她叫驴头。驴头是网络语言,驴与旅同音,实际上就是旅头,也就是户外旅行领队的意思。显而然之,驴友也就是旅友了。

这次一同来参加蒙山户外活动的驴友一共九个,除驴头静云悠幽和海棠依旧外,还有牛魔王、臭老横、玫瑰丽人、小豆包、太上老君,以及桃花一片和来复子。他们九个人组成了一支户外活动团队。九个人也都是在网上报名的,他们的名字自然也都是网名,都互不相识。除了驴头静云悠幽大家都知道她在省城外,其他的八个人,都不知道来自哪个城市,从事什么职业,甚至连彼此的性别也仅仅是依靠网名猜测的。海棠依旧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户外活动。此之前,她甚至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种俱乐部。有一天她上网,无意中发现了许多个这种户外活动组织。她被这些组织吸引了,趴在电脑上一连研究了三个晚上,后来,她就和这位叫静云悠幽的驴头联系上了。她之所以选择静云悠幽这家俱乐部,因为静云悠幽是个女性。三十三岁的海棠依旧,曾在一个雷雨之夜里被人强暴过。就是那个雷雨之夜,让她患上了严重的男人恐惧症。在她的眼里,男人都是狼,随时都会把自己吞噬。以至于到现在她仍是独身一人,而且这一辈子她也不再打算嫁人了。

县城的确小,三轮车在大街上行走了不到十分钟,就到了目的地。她一边下车一边忙着举眼看,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蓝色中巴,旁边站着一位女士。女士手里正举着一面黄色的小旗子向这边张望着。海棠依旧知道,这一定就是驴头静云悠幽了。她将旅行包在肩上一背,向那中巴走过去。那女士也一定认出了她,大步迎上来,握住了她的手。一边寒暄着一边带她上了车。

一走进车内,海棠依旧就看到了那七个驴友。他们都先她而来,也先她在座位上坐好了。七个驴友中,有两个女士五个男士,这与她根据网名估计得差不多。看见她进车,七位驴友哗哗地拍起了巴掌,坐在前排的一位男驴友还一把抢过她的手,紧紧地握住,很热烈地摇晃起来。身患恐男症的海棠依旧脸上不由一阵热热的。

接下来,大家一见如故般地相互介绍了,中巴车便上路了。


2

半个小时后,中巴车驶进山的最深处。大家从车上下来,将各自的旅行包在肩上背了,跟在静云悠幽后面去寻宿营地。脚下的路已经变成了羊肠小路,在一条峡谷间蜿蜒着。山谷两边的山峰也高峻起来,抬眼去看,峰顶已经在暮色中朦胧了。大约走到山谷的尽头时,他们遇到一户人家。静云悠幽说,这户人家的户主叫二杨,今晚大家就在这儿安营扎寨。晚饭也在这户人家吃。大家听了,一边叫着好,一边就到距茅屋不远的一片草坪上安营扎寨搭起帐篷来。大约过了十五分钟,所有的帐篷都搭好了,这时候,户主二杨也已把饭做好,大家便欢呼着走进那小院。

饭桌就摆在小院里,头顶上吊着一个大灯泡,整个饭桌则罩在一个纱网里,遮挡着飞来飞去的昆虫们。饭桌上摆着一盆蘑菇炖草鸡,一盆烀全羊,其他的则全是野菜,鲜鲜绿绿的。大家围着桌子一坐,就又齐声叫起好来。海棠依旧一边叫着好,一边打量起这些驴友来。驴头静云悠幽二十七八岁的样子,皮肤微黑,身材丰满,健康而又充满活力。玫瑰丽人比静云悠幽的年龄还小些,模样也一如她的名字,光彩照人、丰姿绰约。桃花一片三十左右,戴着一副近视眼镜,颇有些书卷气。五个男士中,牛魔王年龄最大,有四十七八岁的样子,个子高大粗壮,还戴着一副墨镜,真有些像《西游记》里的牛魔王。年龄最小的是小豆包,大概还是个中学生,一脸青春美丽豆。太上老君与他的名字有些名不副实,也就三十左右,脸白白的,连一根胡须也没有。臭老横则是个大肚子男人,年龄在四十岁左右。来复子,就是那个一上车便与她握手的男士,年龄则与自己差不多,生得器宇轩昂、风度翩翩。当然,这个人似乎有点色,最爱与女士说闹,而且不管对哪个女士,都说是最漂亮的。这让玫瑰丽人很有些不满,她道,来复子,你说我们都是最漂亮的,是不是有点自相矛盾呀?

来复子道,当然,四个女士中,你是最美的。

玫瑰丽人这才现出受用的样子来。

玫瑰丽人也的确是最漂亮的。后来的一段时间,来复子就频频地向她献殷勤,给她夹菜,给她递餐巾纸,时不时地与她调几句情。逗得那女人和大家都哈哈大笑。海棠依旧发现,不笑的除了自己外,就是那个牛魔王。他不但不笑,也不太说话,酒也喝的极少,一直矜持地坐在那里,墨镜后面的那双眼睛不知在看什么。席散之时,夜色已深,头顶很狭窄的天上布满了雀卵那么大的星星。大家回到宿营地,就各自钻进各自的帐篷内休息去了。

海棠依旧并没有急着进帐篷,她觉得在这样的晚上,在这样的地方,就这么躲进帐篷内睡去,实在是一种极大的浪费,便跑到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,欣赏起这深谷之夜的景色来。深谷中的秋夜,就是一个字,静。寂静中,可以清晰地听到哗哗的溪水声和唧唧的秋虫声。更远的深山之中,偶尔还可以听到一种夜鸟的啼鸣。溪水声、秋虫声,和着夜鸟声,组成了一曲让人陶然欲醉的美妙音符。海棠依旧闭上眼睛啼听着,仿佛进入一种被淘洗了的、物我两忘的境界。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她才从那大石头上走下来,准备去帐篷内睡觉。就在这时候,她看见不远处的另一块大石头上,也跳下一个人。

谁?她吓了一跳。

怕什么,我想我不是坏人。那人说。星光下,她已认出来,是那个牛魔王。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话,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深沉,嗡声嗡气的。他也没戴那副墨镜。事实上,在这样的晚上,如果他还戴着墨镜的话,那纯粹就是画蛇添足、故弄玄虚了。

怎么还不睡?她道。

他道,这话我也可以同样问你呢。

不想睡。想欣赏这里晚上的景色。她答道。

我不睡的理由和你差不多。他说。

可我现在想睡了。她道。

他道,是吗?你怎么和我这么相似?我现在也想睡了呢。

他们都不由得笑了起来,笑着各自走进各自的帐篷。


3

第二天,在二杨家吃过早餐,驴友们在静云悠幽的带领下,登上蒙山主峰云蒙峰旁边的一个山腰里。这是一个地势较为平坦的地带,那儿有一片黑松林,一棵棵黑松,密密麻麻黑黑压压,一眼望不到边。松林中落满了松针,像铺着一层地毯。他们来蒙山的第二个宿营地,就选定在这片松林内。

走进黑松林,大家要做的事情还是安营扎寨。很快,大家就把帐篷搭好了。静云悠幽把大家招呼过来,开始安排这两天的活动事宜。她说,为了让大家更充分体会户外生活,大家要在这儿活动两天。驴友们可以结伴,也可以单独行动。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,只要在晚上太阳落山之前返回营地即可。大家听罢,一边欢呼着一边忙着寻起伴儿来。那个来复子来了个捷足先登,一步抢到那个年轻漂亮的玫瑰丽人面前,向她发出了邀请。

不料玫瑰丽人却拒绝了他,说,对不起来复子,我有伴儿了。

来复子很吃惊,瞪大眼睛说,你有伴儿了,谁?

玫瑰丽人还没有回答,太上老君的手已拍在他的肩膀上了,说,来复子,你来迟了,美丽的女士已归我所有了!

来复子的脸一下子窘得通红。不过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常态,看看桃花一片已与臭老横结着伴儿上路了,便向海棠依旧走过来,说,海棠女士,跟我一道玩好吗?

海棠依旧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油嘴滑舌又色迷迷的家伙,她连看他一下也没有,说,很遗憾,我喜欢一个人独行。说着便沿着林中的一条小径,独自向远处走去。

驴友们大都选择去攀登云蒙峰,或去更远些的森林公园。惟有海棠依旧所走的方向与大家相反。她走进一片更密的松林中。而且越向前走,林更深松更密,巨大的松树遮天蔽日,有一种走进夜晚的感觉。海棠依旧喜欢独处,但也胆小,尤其最怕黑暗。又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,见林中更加阴森可怖,她就害怕起来,不由得在那里站住了。她正犹豫着是继续向前走,还是返回营地去,忽听一个男人很粗重的声音传过来:怎么不走了?她抬起眼,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,就见不远处一个突兀而出的山岗上,立着那个牛魔王。他还是戴着墨镜,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,唇角现出一种嘲弄的笑纹。

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?她说。

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?他反问她。

他喜欢这么反问人。

她说,我喜欢一个人独处。

他说,遗憾,你现在不能独处了,你遭遇我,就是两个人了。

他说得的确没错。她不由得微笑起来。笑着冲他耸耸肩,转身向远处走去。他则从山岗上走下来,跟在了她后面。沿着林中隐隐约约的小径走,两人进入一个大山谷。山谷很深、很幽静,谷中除了大树就是巨石,一股清流从更远的谷中淌下来,哗哗地流向远方。海棠依旧奔向那溪水,拘了一把撩在脸上。啊,太惬意了。她说。他走过去,也拘了一把撩在脸上。真没想到,蒙山这么好!他说。

好就好在这儿还都处在原始状态,还没有被现代文明所污染。她接着说。

他说,没错。不过,也快了。瞧,我们这些城里人,不也开始光顾了吗?

她说,是的。但愿我们的到来,不会损害这地方。

他叹了口气说,如果人人都和你这样想就好了,真实的情况却恰恰相反。

她望了他一眼,不知怎么突然对他生出一种兴趣来。尽管打听别人的身份是驴友们的大忌,但她还是这么问他道,能告诉我,你从事什么职业吗?

他没有回答她,却这么反问她,能告诉我,你从事什么职业吗?

她将双手一摊道,无可奉告。

他也学着她的样子双手一摊道,无可奉告!不过他接着又说,如果你有本事,也可以猜猜看。

她没有这个本事。她猜测不出他是从事什么职业的人。她叹口气说,算了,我管你什么职业干什么?与我有什么关系?我们只不过是驴友,黄金周一过,就各奔东西了,就再也不会见面了。她说着,爬到了一块大石上,从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喝起来。他学着她的样子,也坐到一块大石上去,也喝起带来的矿泉水。两人都没说话,才觉出山谷中的寂静来。她打了个激灵,猛地意识到,在这远离尘嚣的地方,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。


4

还好,在这远离尘嚣、寂静无人的山谷里,并没有发生让海棠依旧害怕的事。她喝完矿泉水,从那块大石头上跳下来,又到溪边玩起了水。牛魔王则攀到一棵巨大的板栗树上,采摘起上面的毛栗子。这是深山之中无人采摘的毛栗子,早到了收获的季节,枝头上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栗蓬都咧开了嘴。牛魔王抓住树枝一晃,栗蓬中的一颗颗毛栗子,便雨点似的落下来,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在地上蹦。一会儿,他就收集了一大堆。随后,他又拣了一些干树枝,在小溪边一个背风的地方点起一堆火,把栗子放进火中烧起来。她则穿上鞋子,跑到山坡上采起了野花。很快他的毛栗子就烧熟了,每听到呸的一声响,那是一个烧熟的毛栗子从火堆里蹦出来。他冲她叫道,快来吃啊,栗子熟喽。边说边捏起一个,剥去壳儿扔进口中。她把一束野花抱在怀里走过来,也拣起一颗送进嘴里。一面吃着一面连连咂舌叫起好来。

他说,那就多吃点。把肚子吃饱。这就是我们的午餐了。

她说,当然。我可是最喜欢吃栗子呢。

一会儿,他们就把一大堆毛栗子吃光了。

之后,他们又上了路。他们沿着一条鲤鱼背似的山梁,向着更远处的一个山头走。路两边全是密密麻麻的植物,脚下的小路也变得隐隐约约,至少有四五年没人走过了。一边走,海棠依旧看见他或折断一根树枝,或扒开地上的一片腐殖质,让那地方露出新鲜的土。她问他这样做是干什么,他说做记号,以防迷了路。她说,看来你很有野外生活经验。他说,我当过八年侦察兵。

顺着山梁走,他们竟走到一座庙宇前。庙宇的规模还不小,有三进院落,还有东西好几栋厢房,青石铺的台阶一级接着一级。只是庙宇已荒废,房顶多数已坍塌,青石台阶的缝隙中也生长出野草,有几十年没有香火了。牛魔王说,临来前,我曾看过一本关于蒙山的史料。这里过去住的是道士。民国时候,让土匪给占了,成了匪巢。匪首就是大土匪刘黑七。海棠依旧没说话,她望着这片残垣断壁,大脑里就像安装上一个绘图软件,在复制起这所庙宇当年的模样来。

见海棠依旧不说话,牛魔王转过脸道,你在想什么?

海棠依旧说,我在想象这个庙宇过去的样子。

牛魔王笑道,幸亏你晚生了几十年,否则,说不定让刘黑七抓到这里来,当了他的压寨夫人呢!

海棠依旧笑起来,说,不可能吧?世上的女人多着呢,为什么一定抓到我?

牛魔王说,因为你漂亮啊!那刘黑七也算英雄了。英雄可都爱美女呢!

海棠依旧却把鼻子哼起来,白他一眼道,我看你可惜晚生了几十年。否则,这里就是你的巢穴了。

牛魔王道,没错,我本来就是魔王嘛!

她想起他的网名,嘎嘎嘎地笑起来。后来,他们见天色不早,便踏上返回营地的路。但走了几步后,他却又站下来,回头向那庙宇望过去。她说,怎么,还有点恋恋不舍?他很认真严肃的样子说,是的。我还真想在这里落草呢。为什么?她说。他没有正面回答她,说,你知道我为什么参加这个户外活动吗?她道,回归大自然,亲近大自然呗。他道,你说得对,但也不全对。那你为什么来?她说。他望着她,好像下了决心似的突然道,我想放纵、想堕落,想剥去身上的一切伪装,还原成一个真实的自己!她怔住了,吃惊地望着他,不相信这个一本正经的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。他似乎并不在乎她的惊诧,继续说,你不是想知道我从事什么工作吗?我现在可以告诉你。我是个官,一个很大的官。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众人的簇拥中出出进进,颐使气指。我西装革履,一本正经。可真实的我却并不想这样。我想活得自由自在、随心所欲。尤其是我这个人特别喜欢女人,在梦里都想与她们来个一夜情。可我不敢,也不能。因此我很痛苦,也很无奈。因此,当我在网上发现这个户外活动的时候,也就动了心。我觉得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,大家都用的是网名,都不知道各自的身份和地址,也就很容易发生那种事。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,也不会对自己的地位产生坏影响,所以,我就报了名。

海棠依旧把嘴撇起来,说,那你怎么不学习来复子,也勾搭一个呢?

他道,可惜我没得到机会。一共四个女人,静云是驴头,身份也是公开的,她不会与谁发生那样的事,桃花一片和玫瑰丽人早已名花有主,连风流倜傥的来复子都没得手,我这个半老头能有什么希望?后来我曾一度把目标锁定在你身上,但是我错了,你的拒人千里,你的高傲,让我望而却步。他说着突然拿一双灼热而又别样的目光望着她。

她早呆住了。她明白他向她说出这样的话,分明就是一种挑逗或攻击。她的心不由得怦然而跳,恐男症又犯了。她浑身抖起来,手脚开始发凉。她慌慌地说,你说得没错,我不是这样的人。说着突然甩下他,逃般地匆匆向前走去。


5

回到营地,已是下午五点多钟,其他驴友也都陆续返回,正坐在那里炫耀和交流着一天的见闻和收获。驴头静云悠幽见大家到齐,就跑到附近的一个制高点,给山下的二杨打电话,让他快点把晚餐送过来。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,就见二杨挑着一个食盒、一捆啤酒,一步步走上山来。大家见了,立刻跳起来,欢呼着围了过去。

晚餐很丰盛,还是蘑菇炖小鸡,大锅烀全羊,都全用小盆盛了,放在一块光滑而又平展的大石上,九个驴友便席地而坐,开始吃饭。爬了一天的山,大家显然都饿了、累了,一个个吃得兴致勃勃、狼吞虎咽,边吃边忘不了开些玩笑。海棠依旧留意了一下,发现那个来复子一反常态,显得很安静,似乎一句话也不说,只是在那里喝闷酒。而牛魔王也一如昨天刚来时的样子,一直沉默不语,甚至连饭菜也懒得动。最活跃的人则变成玫瑰丽人和太上老君。两人索性把他们的情人关系也公开了,当着大家的面,甚至喝起了交杯酒。

见大多数人高兴,驴头静云悠幽也显得很高兴,道,这次来蒙山,不虚此行吧?

大家说,蒙山真是太美了,我们都不想走了。

静云悠幽说,蒙山最美的时候是春天,那时,山里的杜鹃花开了,一片红,那才叫美呢。

大家说,我们觉得秋天的蒙山就够美的了。

静云悠幽说,不管春天和秋天,蒙山最美的时候是雨后,雨过天晴,到处云雾缭绕,仙境一样呢。

大家说,是吗?不由齐把脑袋抬起来向天上张望。天晴得一碧万顷,挂满了无数的星星,不像要下雨的样子。大家便齐说遗憾。

静云悠幽说,别急,我刚才听了天气预报,今晚蒙山一带有阵雨呢。

静云悠幽并没有说假话,晚上,蒙山里果然下起了雨,雨还下得很大,打在树叶上、山石上,发出哗哗的声音。随着雨的到来,山上还起了大风,大风嗖嗖地啸叫着从山谷刮来,掠过树梢,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林海松涛。睡在风雨飘摇中的海棠依旧,这时候非但没有觉得害怕,相反,她还显得很亢奋。她知道,这大自然肆虐的声音,在城市里,在水泥与钢筋组成的建筑物内,是无法享受到的。她开始庆幸自己这次蒙山之行的选择。

什么时候睡去的,海棠依旧就不得而知了,等她醒来时,新的一天已经到来。她爬出睡袋,走出帐篷,就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。雨后的蒙山簇新一片,那些树木小草和山石,都像水洗过似的,干干净净,空气清新得能让人沉醉。不远处的云蒙主峰,被一团乳白色的晨雾环绕着,云雾中的峰巅若隐若现,看上去就像天台瑶池。她急忙返回帐篷,取出数码相机,咔嚓咔嚓摁响了快门。一气拍了十几张,她还不觉过瘾,就把那相机在肩上一背,要去攀登云蒙主峰。这时,众驴友们都还没醒来,都在帐篷睡得香甜,她就独自一人沿着一条刀背似的山梁,向那峰巅走去。

云蒙主峰虽然高峻,但并不难攀登,一会儿她就出现在峰巅之上了。矗立峰巅,她突然怔住了,她看见在峰巅之上,一片云雾之中,竟站着那个叫牛魔王的家伙。他显然先她而来,仍旧戴着墨镜,正用一种怪怪的目光望着她。她不由脱口叫道,你怎么来了?他还是用那种反诘的语气道,看你脸上吃惊的表情,好像我在这儿对你来说很意外。

她说,也许吧。我原以为大家都还在睡梦中呢!

他说,你以为只有你,才是卓而不群的,对吧?

她说,我可没这么认为。我的感觉,倒是你牛魔王有些卓而不群。

他凝眉沉思一下道,是的,我是与别人不一样。我不好好在城里做官,而别出心裁地参加什么户外活动,还妄想着与哪个驴友发生一次艳遇,而且还让一个叫海棠依旧的女士吓得落荒而逃,这的确不好让人理解。但我要告诉你的,这就是真真实实的我。一点也没掺假。

她说,是的,你很诚实。但这一切,似乎都与我没有关系吧?

他说,当然。所以,我现在可以告诉你,见到我之后,你就不要害怕了,也不要用那种眼光来看我了。他说着突然车转了身,大步向峰下走去。

她立在那里,望着他的背影半天没有动。

接下来的一天里,海棠依旧便是独自活动的。她一个人逛了野葡萄沟,爬了西凤山,去了仙女池。一路上虽然拍了许多照片,看了不少风景,但并没有高兴起来,身边总像少了些什么,特别是中午,当她一个人在西凤山山顶用餐的时候,她竟有一种孤独的感觉。想起昨天与牛魔王一同吃烧栗子的情形,她竟后悔在云蒙峰上的时候,没有挽留一下他。虽然他来参加户外活动的真正目的有点让她难以理解和接受,但他看上去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人。从西凤山上下来,她又去了另一个风景点,路上,她就左顾右盼,希望再一次与他邂逅。但她失败了,直到日落西山,她返回营地才看见他。


6

在大小云蒙峰下宿营了两个晚上后,驴友们又开拔了。搭好的帐篷收起来,装进背包里,背到了各自的肩上。驴头静云悠幽照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。

按事先拟定好的计划,他们要沿着蒙山的山脊一路向西,于中午时分到达另一个县界,在另一个县界内的另一个蒙山主峰龟蒙顶下的一个大峡谷内驻扎。然后于翌日翻越龟蒙顶,到达蒙山境内的另一个小县城。这个小县城有火车通过,他们便于这天的傍晚,坐上发往省城的火车,然后各自返回各自的家。这次户外活动也就算正式结束。

这天也是此次户外活动最艰苦的一天,驴友们要背着沉重的行囊,徒步走十多公里的山路,沿途全是荒无人烟的崇山峻岭,全是密密麻麻的植物,而曲曲折折的山路也因为常年没人行走,早变得若有若无,有许多地方早已荆棘丛生,每向前走一步,都要付出披荆斩棘般的艰难困苦。九个人的队伍中,牛魔王年龄最大,但凭他当侦察兵时留下的底子,对付这种户外活动还是不在话下的。事实也真是这样,大家行进了不到一个小时,就累得气喘吁吁了,可他却连一滴汗珠也没掉。又走了不到一个小时,连驴头静云悠幽也步履沉重了,他却健步如飞地走在了大家的最前头。再后来,他就当仁不让地担当起开路先锋的角色。只是他的情绪一直很郁闷,还是和过去那样矜持,与谁也不搭话。

为什么不说话?海棠依旧连她自己都没有料到,她会走到他身边,主动与他搭起讪。

他反问她,为什么要说话?

你这么沉默着,会让人误以为你是哑巴的。她壮起胆子来,同他开玩笑。

他道,我不想说。我也没什么可说的。他说着,竟甩下她,管自向前走去。

一行九人是早晨六点出发的,他们用了差不多有五个小时,翻越大大小小数十个山头,终于来到龟蒙顶下的那个大峡谷。那峡谷绝对是典型意义上的峡谷,很长,很深,两边全是陡峭的山崖,崖畔上生满了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堂的植物。谷中有一条溪流,清澈的溪水如一条巨龙,奔腾着白色的浪花流向远处。等驴头静云悠幽宣布就在这峡谷内安营扎寨的时候,大家都欢呼了起来。等把帐篷搭好,大家早累得筋疲力尽,饭也顾不得吃,便纷纷进帐篷内休息去了。

海棠依旧也钻进帐篷。但不知为什么,躺在那里的她,听着溪水的哗哗声,却无法入睡。时间过得真快,这次黄金周之旅,竟马上就要划上句号了,她和驴友们也是最后一个晚上在野外宿营了,明天或者后天,她又会回到那个车噪马喧的城市,与那些钢筋水泥、乌烟瘴气为伍了。她忽然想起自己的恐男症,想起三十三岁的自己,到现在还不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女人,而她的生活也因此如死水一潭。她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了不平和遗憾。她知道问题其实出在自己身上,但她又无法把自己的心理调整过来。她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也就是在这时候,她又想起那个叫牛魔王的男人,想起那天他在那个庙宇中对自己的表白。她突然想,我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一样放纵一下自己呢?我为什么不能让这个男人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呢?何况这个叫牛魔王的男人并不让她讨厌和害怕,与他发生一次那事情,又有什么不可呢?她这么想着,心不知怎么怦然跳动起来。后来的她竟横了一下心,从帐篷内走出来。

她决定去找牛魔王。

帐篷外的山谷一片静寂,只有溪水的喧哗声。草地上的帐篷内都静静的,显然大家都已睡去。她向牛魔王的那顶帐篷走过去。还没走到他的帐篷旁,她就发现了他。他没有像别人那样钻到帐篷里休息,而是独自一个人正向不远处的一个山峰走,手里还拄着一条登山杖。她望着他林中若隐若现的背影,连犹豫一下也没有,也向那个山峰走去。

那山峰比云蒙峰小许多,但很险峻,四周全是陡峭的悬崖,悬崖下面则是深不见底的幽谷。显然,当过侦察兵的经历让他受益匪浅,几乎没费多大的劲儿,他就攀上了峰顶。立在了刀削似的峭壁之上,她看见他在举目远眺了一阵后,突然放足了嗓门,对着远方哦哦地大叫了起来。他的叫声非常大,震得山谷发出一阵阵回响。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,不知发生了一件什么事。但她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。她知道,他这是开始放纵自己,让自己回归自然而又原始的野性了。而真实的情况是,他这次黄金周之旅,本来就是要放纵自己的。既然没有机会与哪个异性驴友体验一夜情,他也就只好这么放肆地呼喊几下了。要知道在官场中,这样的呼喊他也是无法做到的。试想,他如果当着那些部下或同僚的面,这么放声地呼喊几下,人们不知会感到怎样的惊奇呢。这么想着,她笑了,而且自己的嗓子也开始发痒。她想尽快地攀上去,也同他一样这么放纵地叫上几嗓子。她脚下的步子加快了,并且她渐渐地接近了他。

就在她快要登上那峰巅的时候,她再次怔住了。她看见他停止了呼喊后,却突然脱了光屁股,双手捏起自己的阳物,冲着悬崖下面的山谷哗哗地撒起热尿来,嘴里还顽童似的发出哈哈的大笑。她怔在那里一时不明白他这是干什么。当然,很快她就明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了,她突然冲着他大笑了起来。她的笑声非常大,非常脆,他撒尿的动作便在这笑声中突然定格,他望向她的眼睛也立时瞪成铃铛那么圆!完全是不由自主的,他叫声不好,抱起衣物落荒而逃。他显然忘记自己是站在高高的悬崖之上了,刚转过身,他的脚一踩空,身体便倾斜着栽向悬崖下面的深谷。

一声恐怖的惨叫在深谷中回荡了半天之后,一切便都归于死一般的静寂。静寂中的海棠依旧呆立在那里,还没明白这是发生了一件什么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