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古代“善歌者”之善——论古代声乐的审美面面观

(整期优先)网络出版时间:2009-04-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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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古代“善歌者”之善——论古代声乐的审美面面观

谷杰

中国古代戏曲声乐理论源自民歌、诗乐、词调、说唱、戏曲等诸种艺术,有着丰富而深厚的实践基础。然而古代声乐理论以艺人轶事传奇的方式书写历史,而不同于系统、翔实的现代理论范式。如在文体上采用古代诗、赋、词的形式,在艺术的“形”、“神”之间侧重“神”的体现,在宏观与微观之间更注重宏观的表达等等。正因如此,今人在解读古代声乐文献技艺有关具体问题时常常遇到一些疑难。上一个世纪初“新文化运动”,带来的文言文向白话文的转变,使我们的文化语境远离了古代传统文化,包括古代的艺术,自然也包括了沉甸甸的戏曲声乐经验理论。在当今传统艺术史的研究中通常会出现以今人的思维去理解古代,以现代语境去表达古代艺术,从而曲解历史的错误。本文拟依据古代文献,遵循古代艺术的思维习惯和表达方式,具体阐述传统戏曲声乐的审美观念。

中国古代极其重视声乐艺术的理论与实践,唐代段安节在《乐府杂录》中记写了对声乐艺术的认识:“歌者,乐之声也。故丝不如竹,竹不如肉,迥居诸乐之上。”认为声乐具有艺术价值和审美意义在(丝弦吹管)诸乐之上。历代文献声乐有关著录有春秋战国时期的《韩非子》、汉代的《乐记》、唐代的《乐府杂录》、《教坊记》、宋代的《梦溪笔谈》、《碧鸡漫志》、元代的《唱论》……其中记载璨若群星的歌唱家:如《碧鸡漫志》记载男有陈不谦,谦子意奴、高玲珑、长孙元忠、侯贵昌、韦青、李龟年、米嘉荣、李衮、何戡、田顺郎、何满、郝三宝、黎可及、柳恭。女有穆氏、方等、念奴、张红红、张好好、金谷里叶、永新娘、御史娘、柳青娘、谢阿蛮、胡二姉、宠妲、盛小丛、樊素、唐有熊、李山奴、任智、方四女、洞云。

《乐府杂录》载:明皇朝时士大夫有韦青,本是士人,曾有诗:“三代主纶诰,一身能唱歌。”“青官至金吾将军。开元中,内人有许和子者,本吉州永新县乐家女也。开元末选入宫,即以永新名之,籍于宜春院。既美且慧,善歌,能变新声。韩娥、李延年殁后千余载,旷无其人,至永新始继其能。元和、长庆以来,有李贞信、米嘉荣、何戡、陈意奴。武宗已降,有陈幼寄、南不嫌、罗宠。咸通中有陈彦晖。”

上述文献在叙述艺人传奇轶事的同时尤其注重对声乐美感的传达,与其说声乐艺术理论不如说是对声乐美的标准的主观描述。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是“善歌者”之所以为“善”的标准。

一、“遏云响谷”之声为善

《乐府杂录》:“善歌者必先调其气,氤氲自脐间出,至喉乃噫其词,即分抗坠之音。既得其术,即可致遏云响谷之妙也。”所谓“氤氲”,指亢气,气盛之貌,而“脐间”讲的是气息的支点。这里讲的是:善歌者,先要调节呼吸,以脐间为支点,使充足的气息发至喉部,然后唱词,分出声音的上升或下降的高度来。这样的歌唱理念,在唐以前的文献中未见提及,是唐人对传统声乐技术的一个创造。在后世的文献——明代昆山腔的改良者魏良辅在《曲律》中称之为“发于丹田”,用现代声乐术语可以叫作“腹式呼吸”。

歌者掌握了这样技术,即可获得良好的共鸣,塑造完美的歌喉,发出“遏云响谷”的声音。

如《乐府杂录》:“一日,赐大酺于勤政楼,观者数千万众,諠哗聚语,莫得闻鱼龙百戏之音。上怒,欲罢宴。中官高力士奏请:‘命永新出楼歌一曲,必可止諠。’上从之。永新乃撩鬓举袂,直奏曼声,至是广场寂寂,若无一人。”这里说的是唐开元末内人许永新“遇高秋朗月,台殿清虚,喉啭一声,响传九陌”一日,赐大酺于勤政楼,广场喧闹的人声淹没了鱼龙百戏中的音乐声。皇上龙颜一怒,欲拂袖罢宴,宦官高力士奏请,命永新歌一曲。于是永新“撩鬓举袂,直来漫声”,转瞬间,若大个广场寂静无声。

又如,天宝年间的著名歌手念奴,有一次宫中宴会之时,人声鼎沸,唐玄宗命念奴唱歌,“明皇尝独召李谟吹笛逐其歌,曲终管裂,其妙如此”。实际是使笛声与歌声抗衡,但仍无法掩盖住念奴嘹亮的声音。诗人元稹的《连昌宫词》将此情此景给予了生动的描述:“春娇满眼睡红绡,掠削云鬟旋转束,飞上九天歌一曲,二十五郎吹管逐。”《碧鸡漫志》开元天宝遗事云:“念奴有色,善歌,宫伎中第一。又云:‘念奴每执板当席,声出朝霞之上。’”

二、“端如贯珠”之声为善

《乐记·师乙》有云:“歌者上如抗,下如坠,曲如折,止如槁木,倨中矩,勾中钩,累累乎端如贯珠。”《碧鸡漫志》对此的阐发:“歌之妙不越此矣。”“歌如贯珠”是揭示字与腔对应关系的一种动态规律,腔就好比珠链,字好比明珠,一个一个的字音连接起来宛如颗颗明珠贯穿在珠链上一样。从唐诗中我们可以窥见诗人对歌者行腔吐字的描述:“迢迢击磬远玲玲,一一贯珠匀款款。”(元稹《何满子》)“何郎小妓歌喉好,严老呼为一串珠。”(白居易《寄明州于驸马使君三绝句》)“雪飞红烬影,珠贯碧云声”(张祜《歌》)“连连贯珠并,袅袅遏云频。”(欧阳衮《听埕客歌阳春白雪》)“一字新声一颗珠,转喉疑是击珊瑚。”(薛能《赠歌者》)“白云飘飘席上闻,贯珠历历声中见。”(陈陶《西川座上听金五云唱歌》)

这些优美的诗篇,道出了行腔与吐字方面的一种审美标准,即《乐记》中提到的“累累乎端如贯珠”的艺术效果。

然而,要做到“歌如贯珠”,“字正腔圆”是其前提和基础。首先是字头的出处分“喉、牙、舌、齿、唇”五音,每个声母发音要各得其所;字尾的归韵要分清韵母的开、齐、撮、合四呼;还要把握歌曲所用语言的差异,处理好声、韵、调方面的地域性特征。在字音准确的基础上,韵母发得圆润丰满,唱腔流转自如。只有字与字转换自如、衔接自然,行腔才能连贯、流畅。北宋沈括的《梦溪笔谈》称此境界为“声中无字,字中有声”,“‘善过度’是也”。

三、感天动地者为善

歌者之声感天地、泣鬼神、移风俗。这是古今歌唱者对声乐艺术审美意义的共同追求。而“迥居诸乐之上”的声乐在情感表现上曾留下千古传诵的佳话。古代歌者十分注重情感表现,留下许多美谈。

春秋时代的韩娥,有一次到齐国去,因为缺粮,在雍门卖唱“余音绕梁,三日不绝”,给人以十分难忘的印象。当她悲声长歌时,一里老幼皆“悲愁垂涕相对”;当她曼声长歌时,一里老幼皆“喜跃扑舞,弗能自禁”。

唐开元年间的李龟年,曾在湘潭一个采访史的筵上,即席唱了两首王维所作的歌,一首是《相思》,另一首是《伊州歌》。由于这两首歌充满了别离、相思之情,引起了李龟年对开元盛世的无限怀念,由于感情极度激动不能自已,歌罢便昏倒在地。嘉宾们莫不掩面而泣,只好罢宴。这正可谓“感乎己,而发乎人”。

唐代有一个叫何满子的歌者,因犯罪被判死刑,临刑前,他作了首悲哀的曲调进献给唐玄宗,以求免去死刑。当何满子唱起这首歌时,“声调凄切,闻者莫不涕零”,白乐天诗云:“世传满子是人名,临就刑时曲始成。一曲四词歌八叠,从头便是断肠声。”《碧鸡漫志》:“(武宗孟才人)乃歌一声何满子,气亟,立殒。上令医候之,曰:‘脉尚温而肠已绝。’”

上文已提到的许永新素以歌声饱含激情而闻名宫廷内外,她的歌声能使“喜者闻之气勇,愁者闻之肠绝”。有一次“明皇赏独诏李谟吹笛逐其歌,曲终管裂”。

四、风格独到且为善

《教坊记》中记载任智方四女善歌,其中“二姑子吐纳凄惋,收敛浑沦,三姑子容止闲和,意不在歌。四儿发声遒润,如从容中来”。此段所言是对音乐演唱个性美的赞誉,讲的是任智方几个女儿精湛的技巧和各异的风格:“二姑子吐纳凄婉,收敛浑沦”,即以气息婉转的吐纳和毫无痕迹的收敛,表达凄凉委婉的情调;“三姑子容止闲和,意不在歌”,即歌唱的举止,轻松闲雅,给人以闲静优雅、超脱尘俗之美;“四儿(姑子)发声遒润,如从容中来”,即声音结实而圆润,且气息控制得游刃有余。

《乐府杂录》载:“洎渔阳之乱,六宫星散,永新为一士人所得。韦青避地广陵,因月夜凭阑于小河之上,忽闻舟中奏水调者,曰:此永新歌也!乃登舟与永新对泣。”这里描写安史之乱之后,韦青避难于广陵,身处陌生之地的他由于所听歌声的独到,使他与故交相遇。

五、素养丰厚亦为善

唐代史料中有不少歌者具有全面的音乐素养。他们除歌唱以外都有自己不同的“绝活”。如,薛华能作歌词;关盼盼善写诗歌;许永新能变新声;何满子“能唱犯声歌”;黎可及能转“新声”;张红红能数豆记曲;李龟年能审音辨质。

《乐府杂录》:“大歴中有才人张红红者,本与其父歌于衢路丐食,过将军韦青所居。青于街牖中闻其歌者喉音寥亮,仍有美色,即纳为姬。其父舍于后户,优给之。乃自传其艺,颖悟绝伦。尝有乐工自撰一曲,即古曲《长命西河女》也,加减其节奏,颇有新声。未进闻,先印可于青,青潜令红红于屏风后听之。红红乃以小豆数合,记其节拍。乐工歌罢,青因入问红红如何。云:已得矣。青出,绐云:某有女弟子,久曾歌此,非新曲也。即令隔屏风歌之,一声不失。乐工大惊异,遂请相见,叹伏不已。再云:此曲先有一声不稳,今已正矣。寻达上听。翊日,召入宜春院,宠泽隆异,宫中号记曲娘子,寻为才人。”

这说的是一位名叫张红红的歌伎,曾师从将军韦青学艺,在文人堆里耳濡目染。一次一个乐工自撰了一首名为《长命西河女》的曲子,到韦青府上来征求意见。韦青“令红红于屏风后听之”,红红“乃以小豆数合,记其节拍”,乐工歌罢,韦青对乐工说:“我府内的一个女弟子,很久以前曾唱过这首曲子,这不是什么新曲子了。”那乐工不信,于是韦青命张红红隔着屏风歌唱,结果她唱得“一声不失”,而且将其中的一个不稳定音改正了,使这位乐工佩服得五体投地,感叹不已。此后,张红红被召入“宜春院”,在宫中被称为“记曲娘子”。

开元年间,李龟年审音辨质的才能也曾传为佳话。他初度到岐王府做客时,就有不平凡的表现。当厅堂的筵席既开,在帷幕内的“王府音乐团”也就开始演奏了,乐音抑扬顿挫在空际回荡,但这位能审音辨质的音乐家听来,马上有了反应,指出“这是秦音的慢板”,接着又继续指出“这是楚音的流水板”,有的人不信,就悄悄地到帷幕内去引证,结果证实李龟年所说的都没错,令人赞叹不已。

张红红的“记曲”、李龟年的审音,是需要深厚的艺术底蕴的,只有对曲调丰富的音韵、声律、节奏规律融汇贯通,才能将作品把握到如此精确的程度。

上述文献记载反映了古代欣赏者和史家歌唱审美的观念和标准。即“遏云响谷”之声为善;“端如贯珠”之声为善;感天动地者为善;风格独到且为善;素养丰厚亦为善;这也是值得我们当今戏曲同行重视和发展的歌唱审美观念。

作者单位:武汉音乐学院